2019年初彻底从前圈脱离出来时,我以为自己再也不会频繁地回想带有“饭圈”二字的任何事件了。然而我却从此不断地见证其愈发开足马力的侵占史,从品牌方饭圈人格化,甚至官方账号饭圈人格化,再到令众人或惊诧或激愤或迷茫的AO3因饭圈激进行径而被墙,可见饭圈文化的确已经发展扩张到我避而不得,不只是我,我们所有人都避之不得。与其说这是造化弄人不如说是一种必然,我的视野里只见到有一张嘴在不断往一个气球里吹气,我知道这个球一定会爆炸,却不知道什么时候。它终于爆炸了,我有所准备,但依旧措手不及。
我想过要写一些评论性的东西,但这种想法被推翻了。真正鞭辟入里的评论分析我希望交给专业人士来做,而我,一个还处在一场余韵漫长的眩晕中的“圈内人士”,最适合写的是一篇回忆录,沉浸式地回忆一切能回忆起的,希望带给读者身临其境,感同身受的体验,仿佛阅读一本第一人称小说。
2016年,我是一对真人cp的cp粉,在这之前我从没有追过星,最喜欢的真人明星来自二十年前的宝塚歌剧团,除此之外只看动画,写纸片人的同人。但又正是因为我之前的经历,我认真嗑起cp时一定会做的事就是写文。我写得不算差,当时那对cp属于热圈,说得夸张一点,tag里一天刷出几十上百篇文章,扔两百字的碎渣儿上去都能有人点赞,一片欣欣向荣全员鸡血上头,新人源源不断元老持续更新,在这样的环境里,于是乎,我在lofter稳步积累起了一些读者——我的第一批读者,并不多,大约四五百人。此时,我的微博是一个极普通的私人领地,没有任何追星人的迹象,转发社会新闻,原创愤青内容,五十个粉丝都不到。
真人cp永远有限定期,他们的互动在节目的空白期减少了,我就将重心偏向了有持续物料更新的流量明星那一方。这时候起,我开始在微博上探索“追星”了。当时跟我一起追的朋友带着我关注了一些人,我初出茅庐一问三不知,于是她关注谁我就关注谁。我第一次知道了粉丝是有组织的,关注“大吧”可以了解更多明星的动态。我关注了粉丝站,一些博主,手机里存了很多照片,九图一眼望去一模一样,我不分青红皂白一律保存原图,我下载了很多视频,反复看也不嫌累。没有感受到丝毫病态,只觉得快乐,好像找到了一个全新的,值得投入许多热情的爱好。
在我初步知晓了“饭圈”这件事的节点上,我开始关注更多人。这些人本身没有产出,可是却拥有很多粉丝,每天发至少两位数的微博,夸偶像,骂黑子,一刻不闲,激情似火。那时“彩虹屁”这个词还没有被发明并且广泛使用,“黑粉”之类的词的传播也很局限,我一开始看不懂他们都在做什么,也不懂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人跟随他们,我问这群人是怎么回事,朋友说他们是“大粉”。
“大粉”们的一致倾向是搞“水仙”。水仙即纳西索斯,那个整天对着水面照镜子的男的,在他们那里特指自攻自受。这样就可以逃离cp的束缚,不用担心自家偶像与其他真人捆绑,省去大笔捆绑带来的麻烦,这是唯粉内部的产能解放,在这种氛围下诞生了无数的水仙向产出。
我写腻了cp文,当然要来试试这种新型精分式写法,我又乘上了一股热潮,这个阶段我的lofter粉丝涨到了一千多人,微博上已经有更多人开始认识我,不断的机缘巧合下我开始跟别人互关,其中包括我直到现在都还联系紧密的一个网友。她当时有几千粉,是一个比较非典型的“大粉”。那天下午非常神奇,我在她以百计的评论底下留了一行“哈哈哈哈哈哈你太好笑了”,没想到她每条评论都看,并激动万分把我转发出来,说是XX吗,天哪,我看过的文!
那天下午我的微博涨了将近一千个粉丝。我第一次关闭了关注人、转发、@和评论提示,我在深圳的机场,飞机起飞手机关机之前小小的红点不停地刷新,仿佛无穷无尽,我有飘忽不定的喜悦,只是这喜悦宛如在云霄失重,我生理性地感到慌张,不知所措,隐隐约约明白我的微博一瞬间就变样了,却也不知道将来会变成怎样。
一瞬间的曝光过后,我开始了稳定持续的涨粉。我在微博也开始学样地发小段文字,总有许多人附和,我会收到很多私信,清一色都是夸赞,我不爱跟别人说太多话,不爱回复评论,营造了一个“冷漠寡言”形象,我的私信里网友们的语气都小心翼翼,在我的领地里猫儿似的踮脚走路。大粉们与我互关,他们得到我的关注时都会在好友圈发一条“啊啊啊啊啊XX老师关注我了”,一切这些都被我截图打包扔进“超爽”的相册里。
说不爽是装的。的确很爽。
但是,事情不是这么单线发展下去的。我那时是一个幼稚又很极端二元性的人,我慢慢看懂了一般大粉的话术规律之后很快觉得没有意思。大粉做一些什么事呢?他们第一时间告诉你应该做什么不应该做什么,再加上千篇一律的夸赞和比“口吐芬芳”还要更加原始凶猛的辱骂。我被烦到了,看到这样的微博就燃起年轻毛躁的烦躁,极度看不惯如此的“教育家”,在自己微博的言论倾向也是不跟他们抱团,我摔了罐子从不打榜从不反黑,很有趣的是,当时没有人来谴责我。我朋友的评论区经常有人来教她做人,她不胜其扰,就来问我为什么没人烦我,我当时说可能因为我有产出,有奶便是娘,人群对我的行径包容度较高,我到后来才知道我评论区的和平是一种假象。
先说回来,时间线往前推一些,在所谓的水仙也已经快写腻了的时候,在我微博戏剧性涨粉之前,在我烦透了大粉做派的过程之中,我就往反方向迈出了一步:我关注了另外一群人。他们肆意女化男明星,意淫他们,大说黄梗,写艳俗泛滥的文字,与此同时他们通常话语狠辣,口无遮拦,心理防线仿佛刀枪不入,那时,我认为与主流相悖的才更刺激,他们这群放肆逆行的人更洒脱张扬。
我为自己选定了一个阵营,我后来知道,这个阵营叫做“逆苏粉”,或者叫谐音“泥塑”。2016年的内娱圈里,这是一个极小众的概念,泥塑粉被挂上黑榜,被举报,被拉黑,我知道我发现了一群狂欢的少数。我总是义无反顾地扎进“更少数”那一群人中的,这不是对少数的关怀,只是总是心怀一种抵抗绝大多数的自大,带着自以为是的遗世独立,我带着这种惯性开始了泥塑之路。
没有一个非常明确的转折点,我与大粉们互关和我看不起大粉话术这件事是同步矛盾地进行的,我乘着主流的浪潮与想要逆反的心态也是同时存在的事实。我没有想理清自己到底是什么心态,可能只是如饥似渴地想去试试新的东西,且不撞南墙不回头。
总之,我开始在lofter写泥塑文,不是水仙而是单纯的泥塑。这是什么概念呢?当时那个明星的泥塑tag里只有十几篇文章。我是其中之一。之几。
这是2017年,我追星时的高光时期。
当然在微博也是一样,我发的微博涂抹上了浓重的泥塑倾向。我虽然与三俗、海棠风、一肉到尾鲜网文站在一起,却也觉得他们不值一提,我带有一种同人原教旨主义的骄傲,我自诩创造出更加精致的、缱绻的、情节纠缠的、苦大仇深的、个人表达浓稠的、有极致雕琢有疯狂不羁的个人风格。于此,我的文章陷入了深渊一般的自我表达魔圈,我毫无写作上真正的精进之心,一味堆积厚腻如脂肪的内心描写,我是在虚张声势,而且我知道很多人跟我一样。
没有人指出我的误区,我也佯装不知,不去指出别人的,那时写该明星同人文的人并不多,但圈子也算是火热,在读者的吹捧和作者的肆意发挥碰撞出的蒸汽中,我们看到一个幻化的伊甸园,各取所需,谁都快乐,谁也不愿意醒。
回到外部情况,我放心大胆地泥塑之后,开始有极端的人把我转发到好友圈,把我挂上兔区,举报我,转发骂我,这种时候我一面厌恶她们,一面又甚至感到扭曲的愉悦,我知道我挑衅了她们,我惹毛的人越多,就越觉得自己在反抗大多数,我本人分毫未伤却在感受自我献祭渡人的爽快,这种不需要什么脑子的反主流行径实在很容易沉浸其中。
我以为的反抗并不是一种坚定的反抗,因为慢慢地,泥塑成为了一种暗涌的主流。没有那么多人在强硬地抵抗它了,好友圈里的大粉开始暗地里泥塑,又慢慢发展到明面上试探,我知道,圈内的主流开始被驯服了,这是我最心神高涨的时期,我认为我胜利了。其实不是我的胜利,但我大言不惭自称一只昂着头的狐狸,身后是我想象的巨虎,嘴角滴答着的血属于刚被撕碎的前任山霸王。
我可能不是热爱泥塑,我只是喜欢跟别人对着干,且认为通过一系列全新自造的形容词体系将他人说服、征服有极大快感。可以想见,与获得征服的快感相对的负面影响出现了——我开始麻木地发微博。我忘记了那一套反叛的做派,形成了条件反射,明星有了动作,我就该发点什么,发同样的东西,受认可,受追捧,受到正面刺激,循环往复。
在这里,稍微停一步,思考一下。有一件最重要的事我还没有提过,那就是我追星唯一的、最大的内在驱动力——我喜欢这个明星。我大部分时间是快乐的,我很自然地买他所有的代言产品,杂志,很多专辑。然而,发微博时的那种麻木在快乐的缝隙中滋生,一定在某些时刻拉响过警铃,但我选择把它当作巨大树林的脚下一定会有的苔藓。
那么,当内在驱动力逐步消湮的时候,我骤然醒悟过来蚁穴已经将我表面和谐的树林地下蛀了个空,这时我已经阻挡不了自己陷入表面繁荣内心晦暗的死角。某个时期开始我发现我没那么喜欢这个明星了,但追星的惯性和身在圈中的无形推力让我逼迫自己跟着他继续长跑,我写微博变成一种回光返照的表演。
这是2017年末尾,到2018年初。从这里开始,进入了故事的最后章节。回忆一下,我说过,我在最开始是个cp粉。某一天,两人有了新互动,我自然是非常激动,写了一篇cp文。而有一些根本不知道我cp粉身份的人,她们对“提纯”是很在乎的,对待“黑称”的态度也是很神经质的,对“明星名誉权的维护”是无条件的,有一批人在那一天取关了我,其中有三个,开始了最初的筹谋——在QQ群里骂我,这些是后来有人悄悄私信告诉我的。大约是第二天还是第三天开始,我的私信里出现了阴阳怪气的指责,说我用黑称,写cp文,抹黑艺人,该死,如此云云。我拉黑,有无数个小号向我涌来,非常迅速,我挂出她们,说你不觉得这是网暴么,毫无道理,她们说你这就挂人你怎么心里这么脆弱,我骂你了吗,说你写黑称说错了吗,我不管你就是叫黑称了侵害艺人名誉权了你跪下谢罪。我不服。
我的朋友开始帮我收集证据,锁定了那三个人,我认识她们,她们三个曾经是我评论区最活跃的那一批,我一更文及时赶到,夸足彩虹屁,这三个人都是写文的。而现在她们说我写的就是个屁,让我承认“罪行”。我准备回击的方式很简单,截图她们自己的文,显然可以证明她们跟我是一路货色,她们一口咬定我拉cp大逆不道,我就说同人作品中的虚构人物跟明星本人完全不可对等,她们纠缠不放,说我狡辩,文里出现黑称是饭圈死罪,我被挂上了反黑站,人人喊打,举报了我。
这种举报是没有用的,我的账号还活着,我却想休息一会儿了。
我开了一个小号,跟我非常有限的几个朋友玩,我开怀大骂饭圈的人都是神经病,然后我被发现了。再次被挂上反黑站,罪名二皮脸。我暗笑了笑回归大号,心想谁跟你二皮脸,不值得。
我掉了一些粉,但再次回归大号的过程还算平稳。那三个始作俑者发现除不掉我,我没像以前那些被撕的人一样销号跑路,就放弃跟我纠缠到底,在一个不大不小的圈子里,我开始与她们长期共存。这时我还呆在圈里的原因,一是我还喜欢明星本人,但已经进入苟延残喘的阶段;二是复仇心理,一个更新鲜更活跃的动力,支持我在这看着她们。总有人会替我惩罚这群蠢人,我要等。
的确等到了,甚至来得很快。但等到的时候,我并没有太多喜悦。
2018年一整年,我时常处于十分痛苦的状态,最后的一些产出我都知道那是我吊着肾上腺素写出来的,看上去跟2016年时一样疯,其实已经被彻底掏空了,我一遍遍欺骗自己相信新产生的幻想——我还是喜欢这个明星,事实证明我不行。2019年初,我彻底脱粉,换了一个账号。我第一次放弃大号是因为反抗,第二次放弃账号才是被真正驱赶。
我跟朋友说,我也有回去看过那个号的情况,比我走时大一统多了,嘿,我曾经是想要改变它的,我以为乱来一气搅动池水就可以撼动核心,那是我自不量力,饭圈就是通过内在的压力把我这样的不定因素挤出去才能维持其平衡稳定的,再勇猛强硬的人单枪匹马杀进去也只能被它吞没。我会以讲笑话的方式去说以前的故事,讲完以后,的确只有不悲不喜。
从前圈脱离后我去追了新的,这次就随性多了,我偶尔会看到一些跟以前很像的场景,我在评价这么多事的时候,说得最多的话就是“没有意义”,我明白了这个“没有意义”的根源,我的快乐与愤怒与不知所措所指向的对象一直是一片幻影,偶像是假的,撕是会被淡化的,我是会被遗忘的,这个圈子里的所有人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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